燃文小说 > 历史军事 > 黜龙 >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万乘行(12)
    般县城外,大雪伴着寒风而起,四舞纷飞,天地早已同色。

    这场雪从前日初见端倪,昨日至今日,断断续续,委实来的雄壮。

    巨大的营盘内,士卒们早早停了日常轮番进行的操练、运动会与军市等活动,但却依然在忙碌着什么。

    营盘中间偏南位置,有一处宽敞过了头的营房,黜龙帮左翼大龙头张行拎了一条长条凳,坐在了门外侧边,正望着头顶纷飞的大雪发呆。

    其人身后隔着一层木板墙的营房内部,热气蒸腾,七八个路子,外加足足三四排数十个桌案,满满都是文书、表格和纸笔,帮内首席魏玄定,大头领雄伯南、单通海,头领周行范、阎庆、祖臣彦、柳周臣、张金树、窦立德、郑挺、鲁明月、孙宣致、诸葛德威,带领着上百军官、文吏,正在那里争论、思考和下达命令,再加上十数名持矛侍卫和往来不断的信使、传令官,几乎要闹成一个菜市场。

    唯独一个贾越,全副甲胄,披着将领专有的半截棕色毛皮氅子,正一声不吭的立在张行侧后方的大门旁,也是望着头顶大雪发呆。

    「好雪。」

    看了不知道多久,张行忽然在条凳上幽幽一叹。

    「是。」身后的贾越面无表情点点头。

    「黑帝爷仁念,要是没这场雪,河北明年就没法过了。」

    很显然,随着大雪到来,不管是早就留心,还是后知后觉,众人都已经意识到这场雪的战略意义。

    片刻后,还是贾越再度来问∶「你之前是不是就在等这场雪?」

    「是。」张行点点头。」但没想到真等到了……而且也没想到来了之后麻烦会这么多。」

    「有比没好。」贾越只能如是说。

    「麻烦也都只是一时的。」

    张行也点点头。

    且说,这些天,张大龙头窝在般县这里冬营,当然没有任何问题,整军、杀人、分配屯田、开运动会,当然也都没问题……

    无论是谁,可以说他行事操切,说他手段残忍或者妇人之仁,但很少有人说他这么干不合情理的。

    但实际上,张行自己心知肚明,这不是他长时间窝着不动的真正缘由。

    兵马这么多,而且还打了决定性的胜仗,总还是可以分兵出来做点别的事情的,总还是能派可靠部队趁机扩大一下战果的。

    但他始终没动,坐视三郡恢复了防务,甚至朝廷新任的渤海太守都到任了,只是不敢从南边走,也不敢去就在黜龙军眼皮底下的郡治,而是去了最北面的南皮。

    没有动弹,这其中当然有很多缘由,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,从踏上河北大地开始,整个河北赤地千里之余根本没有下过一场雨雪,这是一个被残酷战事、军队有组织劫掠、覆盖全领域严寒与中轻度饥荒所遮蔽的一个真正大问题。

    封建时代下,真气又没有被应用到生产中,老百姓又一直被大魏朝廷不留余地的吸血,民间几乎没有任何积蓄,那么这种天灾简直可以对任何政治谋略、军事成果产生降维打击。

    这种情况下,如果放肆扩张,一个最现实问题就是,明年黜龙帮根本无法支撑起对应的生产活动,整个河北也会因为军事行动和灾荒的叠加进一步突破底线。

    这对于凡事都要考虑经济和民生问题的张行而言,显然难以接受。

    可是,真下雪了,救命的大雪出现了,新的、迫在眉睫的麻烦也就来了。

    张大龙头坐了一阵子,忽然有人从门内走出,却不离开,反而是来到一侧的雪地里拱手行礼。

    张行一声不吭,拍了拍条凳的另一侧,对方会意,坐了过来,却又稍显小心翼翼,却正是今日才从河南过来的头

    领张金树。

    「龙头,我此番前来,除了一个明面上的逃兵事宜,主要还是想跟您汇报东境那里的一些言语和风向。」张金树压低声音,诚恳来言,倒没做什么玄虚。「一个是因为不断的转运物资,东境渐渐有了怨言流出,主要是民间,但已经流传到地方官吏和头领们之间了另一个,是您之前大举整军的事情,一开始,因为平原一战委实惊世骇俗,并无人多提,但现在风头过去,议论却起来了,只说你一丝一毫都不给头领们留下,全都要吃干抹净……这个很明显是从济阴那边传出来的。」

    「我晓得了。」张行面不改色,只是微微点头。「我辛苦你了……我看看好,河北稳当了以后,回一趟济阴也不是不行……你那里要紧的厉害,若是缺人手,径直来河北寻我。」

    张金树闻言大喜,立即重新起身,一揖到底∶「不辛苦!正该为龙头尽心尽力。」

    张行再度点头,张金树也知机离去。

    「此人据说素来在帮中讨人厌,但看起来似乎又缺不得……」贾越看着对方离开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「根本不是这个人讨人厌,而是这个位置天然讨人厌……只不过,人一旦在哪个位置上待久了,就跟位置渐渐合在一起了。」张行有一说一。

    「我其实也一样,挺麻烦的。」

    贾越若有所思,莫名再度陷入沉默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小周和阎庆也一起出来了,双方对视一眼,阎庆主动后撤半步,周行范当先开口∶「三哥,下雪以后营中明显骚动,我和阎庆对了一下,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得你亲自拿主意才能服人。」

    阎庆立即随之颔首。

    张行想了一下,也点点头,却不着急进去,反而要周行范亲自走一趟伙房,让人往身后营房里送加了肉沫和姜葱的咸热粥,眼看着肉粥进去了,营房里的嘈杂声渐渐停下,这才与三个心腹一起起身,转入身后营房。

    「都说说吧,可有什么没法处置或者老大难的事情?」

    进去以后,张行先往案台上取了一碗粥,就在众人中间站着喝了几口,这才端着粥回到了理论上属于他的桌案后面,然后端坐于椅上来问。

    「有个事情要改改说法。」满脸疲色的魏玄定放下粥碗直接开口。「昨日和前日刚刚下雪时跟龙头说的柴火问题,其实是够的……之前一月一直让屯田士卒轮番去周边林地伐木,木料和木柴在周围各处堆积如山。只是忽然一下雪,各处柴火忽然要的多了,而且运输也变难了,平素我们不需要管的各县城寨村镇也都缺了……所以,问题在于分配和运送。」

    张行点点头∶「那想要尽量分配和运送妥当,需要什么?」

    「无外乎是尽量多的人力。」魏玄定正色道。「我们商议了一下,觉得只派屯田兵是不行的,最好能仿效之前在东境用粮食和钱帛来征召民夫方可,而且各地民夫起来后,作为当地人,也自然晓得要往各处送的柴火要多少,从哪里走最合适……但这样的话,钱帛倒也罢了,粮食又紧凑起来,尤其是河北老百姓对我们到底不比之前在东境,总得拿出来最紧俏的粮食来吊着他们,不过粮食又太金贵了,都是从东境那里挤出来的军粮。」

    「那就拿粮食出来,最多省着点就是。「张行毫不犹豫做了决断。「不然没等饿死先冻死了……这事最重,也最紧要,辛苦下魏公,你和老郑一起牵头处置这事。」

    「晓得。」魏玄定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负责此间部队后勤的头领郑挺也拱手称是。

    「还有谁有什么难事」张行继续催促。

    得益于魏玄定的开头,其余人不再犹豫,纷纷向前。

    「龙头,今日早上有之前整军时离开的绺子找到我,说想要回来。」窦立

    德喝粥快,早早喝完,第一个开口。「冬日本就熬不住,一下雪他们就更忍不住了。」

    「多少人在什么地方首领是谁」张行脱口三问。

    「原本走得时候一两千,现在只剩四五百,在渤海盐山,就是无棣县东面,对着大海,山海之间有一片滩涂,原本可以指望一二,结果现在海上都全是浮冰,滩涂更是被雪盖住。」窦立德认真回答。「首领叫刘黑桃,是个破落户,敢打敢拼,修为也好,通了任督二脉的奇经高手,河北这边都看好他,就是混了些……早年跟着高大头领去登州也回来了,据说还去过东郡牛大头领手下,也没待住,之前整军规矩一多也忍受不了,就带人跑了……走前是郝头领的下属。」

    「我对他有印象。」张行若有所思。「只是他既为郝头领的部属,为何又来找你?「

    「我们是乡亲。」窦立德笑了一声。「早就认识。」

    张行回过神来,也觉得自己是被这营房里的热气给熏糊涂了。

    进入河北,肯定要重用河北人,不然根本办不成事。

    但第一批被任用的河北头领中,高士通经历了上次的骚操作反而差点坑死所有人,基本上再无气势郝义德、范望是典型的粗豪义气型的头领,有人望而无政治能力,心思都在自己各自营中;而剩下的孙宣致、诸葛德威、窦立德此刻都在这个营帐参与处置全盘庶务,但孙宣致畏手畏脚,只做本分,诸葛德威名声欠佳,有心无力,窦立德自然水涨船高,隐隐成为河北人的代言人。

    还是那句话,人的成就,既要看能力和性格,也要看时运的,关键时刻冒出头来,在特定环境下成为特定人群的领头者,很可能就会改变一切。

    「回来不是不行。」想了一想,张行平静来答。「都是义军,见死不救过于苛刻了。

    但既然是走了再回来,就要按照新投附的说法再压一层……部众打散,该带着家眷去屯田的就去屯田,该入工匠营的入工匠营,刘黑桃回来做个队将,而且得有个头领出面做保人,再跑了,这个头领自家要去处置了此事或此人才能回来继续做事,而类似担保,每个头领也都要有上限,你们再议论一下,整个制度出来。」

    窦立德肃然应声。

    「张龙头。」出乎意料,下一个开口的,赫然是只在这里充数的轮值大头领单通海,不过,其人开口所言,倒是有些内容的。「腊月了,又下雪了,许多东境来的军士都想问问能不能回家过年……」

    「不可能都回去的。」张行想了想,无奈摇头。「东境军士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,但只要河北籍军士不能支撑大局,就要留下足够多的人…抽签、分拨,稍微扩大下回去探亲的范围,确保今年过年时有三分之一的东境人能回家……今年回家过年的,明年就自动避开这个年假。」

    「也只能如此了。「单通海笑了笑,意外的没有多余计较。「但军心不免浮动。「

    张行面无表情,也无回应,毕竟,正如对方所言,此事恐怕也只能如此了。

    不过,这个事情既讨论完毕,军法官柳周臣却又有些反应,但又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「怎么说?「张行看着柳周臣催促了一句。

    负责军法的柳周臣立即拱手汇报∶「龙头,诚如单大头领所言,军心确实有些浮动,但不只是东境军士,东境军士只是思乡,倒是河北军士,原本已经安稳,却因为此番大雪,各自对河北各处家人牵肠挂肚,颇有些人做了逃兵……」

    「有些意思了。「张行不由感慨。「外面逃走的绺子想回来,营内的人想离走。」

    窦立德也叹了口气,然后诚恳拱手∶「龙头,是这样的,眼下局势,肯定是咱们营里最安稳,而外围家眷,只要是出了渤海、平原两郡,基

    本上就没指望了,逃走了,也未必赶得及,到地方了,也未必有法子……只不过,人心都是肉长的,而且也不是谁都能想清楚利弊。」

    「我晓得。」张行正色道。「但这事你就没必要求情了,进来是进来,出去是出去,不是一回事……军法难容,让军法官放手去做便是。」

    「喏。「得了言语的柳周臣立即应声。

    「是。」窦立德犹豫了一下,也还是闭上了嘴。

    只能说,好歹是立住了「河北仁义好大哥」的人设。

    接下来,众人各有言语,或是说军务,或是说后勤,或是说周边已经取下县镇的难处,但说来说去,其实就一个意思,那就是这场大雪,催化了营内的矛盾。

    下雪了,尽管还没有成为现实,但是所有人都会想到,接下来交通会变得比较艰难,严寒会在一段时间内持续……这从心理上就会催动人心,让人产生波动。

    而人心是一切的根本,那么之前靠着战胜之威势、运动会、军法、后勤得以保障安稳的巨大营盘,此时自然重新出现了动荡。

    河北人有河北人的心思,东境人有东境人的想法,军士是军士,头领是头领,民间是民间,你想着进步,他想着老婆孩子,所有人都想着粮食、燃料,也就是手里这碗粥。

    肉粥最香。

    不过,好在河北的丑媳妇张行还有备案,不至于只能熬这几碗肉粥。

    「还有什么事情吗」张大龙头等了片刻,眼看着无人再出声,便追问了一句,再看着没人来应,便看向了其中一人。

    「雄天王。」

    雄伯南会意,正色拱手∶「龙头准备动手了吗?「

    偌大营房内,众人面面相觑,各自诧异。

    但即便是心细的一些人,也只是猛然想到,之前整军期间,雄伯南确实一直在此处,借自己的威名和实力帮忙镇压各处,起到了巨大作用,但之后便消失不见,却不知往何处去了,好像之前三五日方才折回。

    「不动手不行。」张行笑道。「得找钱,得找粮,得鼓舞士气,得让士卒挺过去这段时日……只要熬过去,开春就好办了。」

    雄伯南笑了一声,继续正色来问∶「从哪里打,怎么打?」

    「一个个打,轮番打,都逃不掉。」张行后仰躺在了自己那张光秃秃的大椅子上。「由近及远打,但名声坏的最优先……」

    此时,魏玄定忽然醒悟「雄天王之前一月是去调查两郡豪强坞堡了吗?」

    「然也。」雄伯南笑道。「但不是两郡,是周围五郡!否则哪里用我一月功夫「

    众人恍然,各自振奋。

    唯独窦立德,不免忧虑∶「可是坞堡不好打,之前我们试过,三五千人,都根本拿不下一个坞堡……」

    「确实。「诸葛德威也有些畏难情绪。

    「我们现在有五万精锐,二十五个营」单通海冷笑一声。「郡城都可以轻松扫荡,什么打不下「

    「两位说的都对。」张行摆手在座中制止了这个无谓争端。「坞堡确实难打,因为一来坞堡往往是豪强经营许多的庄园所改,物资充盈二来,坞堡中的军官是宗族子弟,士卒是保卫乡里……大家不要笑,也就是河北现在外面野地里是被逼的没人了,否则坞堡里再难也比外面好过一些。但我们也没法子,不光是现在要取坞堡里的粮食财货以自肥,关键是这些坞堡主注定是我们在河北的大敌,一定要打。」

    「不错!「有人忍不住应和,却居然是管后勤的资历头领郑挺。「咱们既然做了主,哪里还能忍他们圈地为主况且,之前两年河北义军被撵到海里山上的,能趁机建立这些坞堡,谨守一地的,哪个算起来不是敌非友?」

    窦立德旋即跟上,做了更改∶「确实如此,郑头领所言极是……打是该打的。」

    说着,还向仗义直言的郑挺拱了下手……诸葛德威想仿效,却慢了半拍。周围许多人其实也多诧异于郑挺的表现,但也有人心里门清,郑头领这一波当日举事时就在的资历文士头领们,十之八九都做了一郡之留后,郑挺跟来河北,不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吗

    这是事先把自己带入到渤海郡留后身份上,忍不住了而已--这些坞堡,之前惹恼了窦立德这些河北义军,然后又提前惹恼了张行郑挺这些自诩的河北主人。

    也是人在家中坐,无端便生祸。

    但还是那句话,既然上了梁山,怎么可能不打祝家庄跟曾头市!

    「说得好。」张行点头。「总之,坞堡确实难打,但我们既然过河北,也必须要拔掉……而且我们现在非是之前零散义军模样,任他是祝家庄还是曾头市,又如何会怕他?「

    「没有这两家的……」雄天王有心更正,但到底没说出口。

    因为张大龙头很快就提及到了另外一个重要话题。

    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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