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
“清焉?”
扶薇觉察到了宿清焉情绪得不对劲。她捧着宿清焉的脸,慢慢轻抬。
她望向宿清焉,见他皱着眉,眉宇之间显出几分痛楚来。
扶薇赶忙直起身,柔声问他:“又头疼了吗?清焉?清焉?”
清焉、清焉、清焉、清焉……
宿清焉迷茫的眼中慢慢聚了神,面前扶薇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真切清晰。他摇了摇头,将那些虎啸声赶走,对扶薇挤出一丝笑来,低声道:“可能是有些累了。”
扶薇伸手,指腹压在宿清焉的额角,轻轻帮他揉着。她在心里想着,应该找孙太医好好给宿清焉诊治一番。孙太医医术高超,整个太医院其他人加起来也不敌他一个厉害。
过了一会儿,宿清焉的头疼才得到缓解。
“好了,不难受了。”宿清焉拉过扶薇的手,将她的手握在掌中。
“那今晚早些休息。”扶薇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宿清焉的掌中拿开,起身朝床榻走去。
待宿清焉也起身准备睡时,他拉开床幔,见扶薇面朝床榻里侧,背对着他。
宿清焉在床榻外侧躺下,两个人之间隔了些距离,宽敞得能够再躺下一个人。
宿清焉转过脸望着扶薇的背影,隐约意识到扶薇猜到了什么。
宿清焉皱眉。
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。嘴上说得坦荡,实则心里做不到。
他明明打算放下扶薇和宿流峥的那段阴错阳差,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可为什么,他总是会去幻想扶薇和旁的男子亲近的画面?
他不能自控。做不到完全不去想。那些他“想象”出来的画面太过真实,连细节也清晰无比。桌子上、躺椅上、美人榻上,从扶薇身后而欺,又或者将她的双足高抬。灯火明亮,如白昼,照亮她纵情时的表情。
明明是残存在他脑海中的真实的记忆,可那些记忆断断续续,被他以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龌龊画面。
宿清焉清楚地意识到,不能让隔阂就这样横在两个人之间。
“薇薇。”宿清焉坐起身来。
扶薇并没有睡着。宿清焉唤她,她合着眼没应声。她不是迟钝之人,能够敏锐地觉察到些什么。有些话不知如何说出口,也不想说。也许他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。不管时间有没有用,天长地久,总会知道结果。
“薇薇。”宿清焉又唤了一声。
扶薇这才慢慢转过身去,望向他。她眼中一片清明和冷静。
宿清焉望着扶薇的芙蓉面,却皱着眉沉默下来。
扶薇对他笑笑,语气随意:“还不睡吗?睡吧。我也困了。”
宿清焉慢慢舒出一口气,望着扶薇的眼睛,认真道:“我想要。”
扶薇颇为意外地挑眉,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神情,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。
宿清焉向来是个寡欲的人,床笫之事
大多都是扶薇主动。他总是待她极其温柔,一切以她的感受为主,将他自己的感受放在其次,有时候扶薇明显感觉得到他还想继续,却总是会因为扶薇觉得累,毫不犹豫地将她放回锦被。
自他知道扶薇和宿流峥的事情,他们两个或有意或无意没有再同房过。
他突然这样说,扶薇沉默了一小会儿,对他柔柔一笑。她坐起身来,伸手去解宿清焉的衣服。
“我……”宿清焉迟疑了一下,声音又轻又低,“我可不可以把你绑起来?”
“什么?”扶薇错愕。她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听错了,不仅是因为宿清焉的声音很低,更因为这绝不像从他口中说出来的。
宿清焉如梦初醒般愕然,他刚刚说了什么混账话?他立刻摇头:“不是,没有……”
扶薇细细去瞧着他的神情,手心轻抚过他的脸颊,带着些怜惜。他将宿清焉的衣带解下来,然后递给他。
她将自己的双腕相并,递到宿清焉面前。
“可以。”扶薇潋眸轻勾出一抹柔笑,“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宿清焉猛地摇头,他仍旧陷在震惊里,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?他脑子里在想什么?他怎么能这么……
他翻身下榻,一边拿过衣带拢着衣裳,一边落荒而逃般往外走。
“清焉?”扶薇坐在床榻上唤他。
“你、你先睡!”宿清焉脚步踉跄了一下,差点被椅子腿绊倒。椅子腿与地面磕碰出些略刺耳的响动来,宿清焉尴尬地将椅子扶正,头也不回地出了门。
他奔出门几步忽想起忘了关房门,他又折回来,将扶薇卧房的房门关上,免得寒意吹进屋里让她受寒。做完这些,他才匆匆下楼,离开绘云楼。
扶薇听着宿清焉的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,她抬手掖了掖贴在脸侧的鬓发,慢慢躺下来。
屋内只燃着一盏灯,不甚明亮。扶薇在一片柔和的晦暗里,睁着双眼,睡意全无。
第二天不见宿清焉过来,后天也就是大年三十,宿清焉才来绘云楼。
扶薇偎在美人榻上,靠着几个叠在一起的软枕。她看着宿清焉走进来,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形。
宿清焉在扶薇身边坐下,温声道:“我来接你回家。现在与我回去,还是下午再回去?”
他面带微笑,语气也寻常,好似全然忘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。
扶薇望着他,沉默了一小会儿,慢吞吞地说:“我昨天一整天什么都没吃。”
宿清焉愣住。
“你不给我做,我吃不下旁人做的东西。”扶薇拉长着音说话。
果然在宿清焉的眼里看见丝歉意,扶薇忍俊不禁,道:“逗你的。”
他既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扶薇也不愿意纠结前天晚上的事情。她拉着宿清焉的手腕坐起身来,问:“现在回去,还赶得及给我做花灯吗?”
“昨天晚上已经给你做好了。”宿清焉解释,“昨日白天进城了一趟,
所以没来陪你。”
“进城做什么?都年三十了,还接零单吗?”扶薇问。
“同我回家,你便知道了。”宿清焉站起身,朝扶薇伸出手,待她将手递上他掌心,他轻轻将扶薇拉起身。
扶薇穿外衣的时候,还在思量着或许梅姑不会欢迎她。
宿清焉带着扶薇回到宿家时,梅姑正在和顾琅闲聊。
“我觉得这孩子最近很不对劲。”梅姑皱眉。
“怎么了?”顾琅问,“你觉得哪里不对劲?”
梅姑摇摇头,愁眉苦脸:“我说不上来。就是……有时候我居然不能在第一时刻分清楚他是清焉还是流峥!顾琅,这是我糊涂了,还是他的问题?”
顾琅皱着眉,陷入深思。
“母子连心,我就是知道他不对劲……顾琅,我害怕!”
“别担心,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?”顾琅道,“依我说,别再陪着他演了,把他从幻想里敲醒才能从根解决这一切麻烦事。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梅姑连连摇头,坚决不同意。
她不是没有试过,可是后果呢?
如果后果是彻底失去这个儿子,那她宁愿儿子不是正常人。
顾琅还要说话,远远看见了宿清焉和扶薇,他给梅姑使了个眼色,两个人便不再说了。
寒暄闲聊时,顾琅仔细观察了宿清焉,却没觉察出他有什么不对劲。
梅姑询问扶薇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,扶薇微笑着摇头,只夸梅姑手艺好,做什么都好吃。
扶薇心里微微有些诧异,她以为经历了之前她和宿流峥的事情,梅姑会不喜欢她,甚至厌恶她、仇视她。
可没想到梅姑会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,扶薇有些迷惑。她思来想去,也不知道是梅姑将不满藏在了心里,还是她天生性子豁达,又或者宿清焉与她说过些什么……
梅姑进厨房去忙,将顾琅喊进去帮忙。
院子里只宿清焉和扶薇两个,扶薇这才快步朝秋千走过去,她于秋千前旋身,裙摆立刻绽出花漪。她在秋千上坐下,心满意足地轻轻地晃。扶薇刚进院子就看见了秋千,只是刚刚和梅姑说话,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坐。
院墙下栽着几柱红梅,红梅爬满墙。秋千就在红梅前面,荡起来时候隐约能够闻到梅花的芬芳。
“清焉。”梅姑在厨房里探头望出来,“带薇薇出去走走,去湖边玩吧。今天湖边最热闹。”
宿清焉应了一声,才问扶薇:“你想去吗?今天会有很多人在那里放灯。”
“我可以带着我的灯去?”扶薇问。
宿清焉颔首,道:“跟我来。”
扶薇从秋千上下来,跟着宿清焉进了厢房。厢房不似外面光线明媚,一瞬间暗下去的视线里,扶薇还是一眼看见了工作台上的花灯。
花灯三层楼阁,窗扇与门楣皆逼真,俨然就是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三层阁楼。
更绝妙的是,这个花灯的样子和绘云楼一
模一样。
扶薇惊奇地奔过来,凑到近处仔细瞧:“你做得也太好了,简直和绘云楼一模一样。()”
宿清焉微笑着将花灯的罩子拿下来,将一跟比较粗的红蜡烛放在灯碗中。火折子一点,火苗燃上烛心。宿清焉再将花灯的灯罩小心翼翼放上去。
柔和的光隔着灯布透出来。未燃灯前空白的灯布之上慢慢浮现了一道女子的婀娜身影。
宿清焉居然在花灯的布上用特殊的笔墨画了她,燃起了灯火,才能看见绘云楼里的扶薇。
扶薇发自内心地笑起来。她双手捧着花灯,抬眸望宿清焉,问他:湖边人多吗?()_[(()”
“多,很热闹。”
“那我不带着它去了,我怕碰坏了。”她绵软的声线里噙着甜,是少见的小女儿家娇态。
“碰坏了我再给你做便是。”
“不行不行。”扶薇连连摇头。
宿清焉的目光柔和下去,说:“好,我们不带着它。”
扶薇多看了几眼这盏花灯,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,“走吧。”
“你在这里等我,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。”宿清焉道。
扶薇看着宿清焉走出厢房往卧房去,好奇心让她跟了上去。
宿清焉也没阻止。
他走到博古架前,取出一个盒子。盒子被他握在掌中,却并没有立刻打开。
扶薇已经追到了他身边。宿清焉便把盒子直接递给她。扶薇接过来,将其打开,看见一支红玉并蒂莲簪躺在其中。
扶薇将它取出来,细细地瞧着。
她在看红玉簪,宿清焉在看她。
扶薇富贵惯了,身边从不缺金银,富裕到连金银首饰都不看在眼里,很少佩戴。正是因为知道她不缺好东西,宿清焉送她这支玉簪,才格外忐忑。
扶薇抬眸望向宿清焉,问:“你拿了那柱并蒂莲给匠师照着做?”
“不。”宿清焉摇头,“是我自己做的。”
扶薇有些意外,重新看向这支红玉簪。这支簪子打磨得不错,要么是手艺精湛的老师傅,要么是花了很大的心血。她知宿清焉手巧,却不知道他竟手巧成这样。
宿清焉突然叹了口气。
扶薇疑惑相望。
宿清焉清隽的眉宇间浮现些困惑。他说:“以前觉得礼轻情意重,只要是花了心思,皆是重礼。不知怎么……人是会变的吗?我竟担心你不喜,担心这支簪子不如你首饰盒里最普通的一支。”
一个不能有负面情绪的人,开始有了越来越复杂的情感。卑微、忐忑,还有害怕。或许还不够严重,算不上负面。可是他的情绪已经走在了悬崖边,一步之遥,左右摇摆摇摇晃晃。
扶薇望着宿清焉但笑不语,略歪着头,将红玉簪戴在云鬓之间。
宿清焉看着那支红玉簪,不安的心稍微踏实了些。
扶薇以为宿清焉在跟她说情话,可瞧着他的表情,却发现他真的有些困惑。
()很难理解吗?”扶薇凑到宿清焉耳畔,“因为你喜欢我呀。”
扶薇笑望他一眼,转身往外走。
情之一字,不会永远只是甜。扶薇的出现,让宿清焉动情,人一旦动了情,那些忐忑、卑微、惧怕……和甜蜜一起组成了一个情字。
情关难过。
一个不能有负面情绪的人,当他循序渐进地尝到些复杂的情愫,才会逐渐变成一颗完整的灵魂。
宿清焉和扶薇到了湖边。冬日湖边寒气逼人,平日里并没有多少人来这里。可因为过年,湖边的树上都挂上了红灯笼,还有水竹县的人从各家拿来的对联贴在树上。
每家拿来的对联都不一样,有些甚至是自家孩童所写。树上贴的对联各式各样七七八八不和谐,瞧上去却别有一种烟火气。
还有些人正在摊纸研磨,临时写对联。
看见宿清焉过来,立刻有人喊他去写对联。宿清焉微笑着走过去,接过递来的笔,连续写了几副。旁人还要让他写,他摇头道:“不写了。今日还有事。”
什么事?当然是陪扶薇过节。
他放下笔,穿过人群,走向等在不远处的扶薇。
扶薇指着另一边,说:“那边好多人。”
“好,我们也去看看。”宿清焉护着扶薇走过去,挤进人群。原来是一些人折了荷灯,正蹲在水边,将荷花灯放进水中。
今日无风,一盏盏荷花灯随着水波缓慢地浮动。此刻天还没有黑,过一会儿天色彻底黑下去,一盏盏亮着的莲花灯飘在水面上将是很美的一幅画面。
“看那边!”人群里突然有人伸手一指。
扶薇和宿清焉循声回头,又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。看见桥上站着一对小夫妻,夫郎居然当众低下头去亲吻自己的妻子。
众人一片起哄笑声。有人打趣,也有人吹口哨。
妻子害羞地跑开,她的夫君赶忙拿起她先前挑好的花灯追上去。
这对小夫妻半个月前刚成亲,正是新婚燕尔时。
“我也想要。”扶薇突然小声念叨。
宿清焉目视前方,全当没听见。
扶薇眯起眼睛,望着将要西沉的落日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,天地也跟着欢庆。今日的落日很迟,晚霞将大半的天色都烧成红紫之色,一片异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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