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45】/晋江文学城首发p> 当天夜里,沈玉娇便知晓了裴彤被送去庄子的事。p> 这消息是白蘋与她说的，她是家生子，耳目灵通,只她并不知内情，与沈玉娇咬耳朵时,还是照着二房放出是前两日外出，沾了脏东西，回三娘子命格冲煞，为着不妨克家中尊长,要送得远远地避一避。”p> 沈玉娇闻言,未置一词。p> 她知道，这次裴彤送出去，便再回不来了。p> 到了庄子上,她的吃食里会掺入慢性毒药，初时不会出现明显症状，只叫人昏沉疲累、四肢乏力,中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木讷迟钝、痴痴傻傻，待到主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,加重剂量,一条命就消无声息地“病逝”了……p> 想到那个总是一袭红色石榴裙、嘴甜心狠的年轻娘子,沈玉娇胸口一阵沉闷。p>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，可她实在不懂，她与裴彤远日无怨近日无仇,那人如何就这般恨自己？p> “不过她送出去了也好,府中婢子们都暗暗高兴呢。”白蘋低声道：“族里那么多娘子,就属她最刁蛮了。”p> 沈玉娇晃过神，听白蘋这话里意思，问了句：“她…很不得人心么？”p> “娘子您有所不知，三娘子从小就蛮横得厉害。因着她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，二老爷和二夫人可宠着她，几乎是无有不应……”p> 白蘋边帮沈玉娇揉腿，边絮絮说了许多裴彤过往的恶行，譬如和姊妹抢东西、故意往姊妹身上泼热茶，又譬打骂奴婢、逼着奴婢大冬天里跪雪地……p> 这些话白蘋从前未曾与沈玉娇说过，一主子坏话，万一被三娘子知晓，来找她麻烦就惨了。二来那时也没什么过节，平白无故提起这些旧事，倒显得她是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。p> 可现下不一样了，这次是主子主动问起，且那讨人厌的三娘子被送走了，再无法撒泼耍横，自己也不用再怕她。p> 沈玉娇听着白蘋说的一桩桩一件件，忽的想起那句“勿以善小而不为，勿以恶小而为之”。p> 这裴彤便是从小作小恶，父母非但没及时纠正，反而宠溺纵容，犹如积脓的毒疮，小恶渐渐酿成大恶，一旦脓破，毒及肺腑，害人害己……p>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，见识过更广袤开阔的天地，再听这些后宅阴私事，她只觉得乏味心烦。p> 看着窗外转暗的天色，她打断白蘋的话，轻声道：“你派个人去前头问问，郎君今夜过来用饭么？”p> 白蘋一怔，眉眼堆上喜色：“是，奴婢这就派人去。”p> 虽不知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发生了什么，但夫妻俩明显比从前更为亲近，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，心想娘子这趟也算是因祸得福了，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诞下，这嫡妻之位便彻底稳了。p> 竹澜院派去的人才出门，裴瑕便踏着沉沉暮色而来。p> 沈玉娇坐在窗边，见到那抹修长身影，缓步迈入轩阔庭院之中，他并未立刻进屋，单手负在背后，时不时回首，看着后头搬着樟木箱子的小厮们。p> 暗紫色的霞光笼着他身上那件苍青色鹤氅，连带着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几分世俗烟火气般。p>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颈间、两人聊了些体己话的缘故，沈玉娇愈发觉得，她这夫君不一样了。p> 这份不一样，她现在也说不上好或不好，只知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怪不适应。p> 思绪恍惚间，庭中人掀起眼帘，朝窗畔淡淡投来一眼。p> 沈玉娇眉心轻动，而后迎上他的目光，莞尔一笑。p> 裴瑕也似牵了下嘴角，朝屋里走来。p> 沈玉娇下意识去迎他，及至身前，刚要屈膝：“郎君……”p> 万福两个字未出口，胳膊便被男人稳稳托住，他动作利落翩然，带起一阵幽沉檀香气：“先前便与你说过，不必多礼。尤其你还怀着身子，行动多有不便。”p> 沈玉娇看着他稳稳托着的手掌，默了两息，道：“好，那日后我就不与你多礼了。”p> 她说着，慢慢直起身，裴瑕也收回手。p> 那几名小厮也已将那四个看着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进来，躬身垂首，恭敬退下。p> “这是？”沈玉娇疑惑。p> “账册和契书。”p> 裴瑕淡淡道，又从宽大袍袖里取出一沓信纸，搁在那黄花梨草龙牙板三弯腿桌几上，便脱了氅衣，自去一旁的银盆净手：“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近五年的账册，还有房契、地契、房中下人的身契……”p> 拿了方洁净帕子擦干双手，回身见到沈玉娇怔怔坐着的模样，他眉梢轻抬：“怎么这幅表情？”p> 沈玉娇晃神，看着他：“你把这些搬过来，不会是……要叫我管？”p> 裴瑕走过来：“你不想管？”p> 沈玉娇噎了下，倒不是不想管，只是没想过会叫她管——p> 管家算账这些，她在闺中都学过，从前母亲还放手让她管过府中半年的账，当做提前历练。只是后来家里出现变故，又是那种情况嫁进裴家。是以当初王氏并
未将中馈交给她，她其实也能理解……p> “我今日将府中的账分开清点了一遍，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的私账，府中公账搁在书房，并未抬来。”p> 裴瑕和她隔着桌案相坐，婢子端上茶点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下，他端起瓷白茶杯，声线平稳：“母亲身体不适，照理说府中中馈该交由你来打理。但你不日便要随我一道去长安，也无暇顾及府中。是以我打算将对牌钥匙暂交于三房的五妹妹，三叔母以及母亲身边的高嬷嬷帮着她一起管家。”p> 轻刮了下杯壁茶沫，他浅啜一口，不紧不慢看向沈玉娇：“长房私账，你带去长安，到时有劳你与长安府中的庶务一并打理。”p> 沈玉娇怔了片刻，明白他这是要将长房的身家与财务大权都交于她手，至于老宅里那些祖产——p> 裴老太爷临终前便已给三个儿子分配妥当了，长房既嫡又长，毫无疑问是继承大头，剩下的两房按照人丁，也算是公平均分。p> 如今公账上，实在也不剩多少，但蚊子再小也是肉，平日三房里的人要添置些什么，能走公账便走公账，实在走不了，才走自家房里的私账。p> 这主持中馈，听起来体面，真握在手里，费神又费力。p> 沈玉娇昨日听到王氏那么快交出对牌钥匙，还有些担心，这差事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。转念一想，裴瑕都答应带她去长安了，她应该也管不了。p> 没想到这人竟然将长房的私账都交给她，公账却交给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。p> 那位五妹妹，沈玉娇有些印象，清秀斯文不怎么爱说话，每回家宴或是聚会，裴漪就坐在角落里，有时目光对上了，她只露出个和气腼腆的浅笑，便很快低下头。p> 裴瑕突然提到这个不争不抢的妹妹，沈玉娇眼波一转，猜出几分：“你是打算让五妹妹嫁去王家？”p> “嗯。”裴瑕放下茶盏，神色温雅地回望她：“正好在明年出阁前，与长辈学着打理中馈，免得到时候嫁过去，两眼一抹黑。”p> 据他所知，三叔母给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实小官之家，想来也没怎么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务，正好趁着这回练手。他既答应要给王氏挑一位贤妇，总得尽力而为。p> 沈玉娇略作思忖，觉得他这样安排挺不错，反正有长房的高嬷嬷盯着，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错。p> 只是，“等明年开春，五妹妹出阁了，那对牌钥匙又交给谁呢？”p> 裴瑕眼帘轻垂，盯着茶盏中舒展的茶叶，淡声道：“到时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这掌家之责吧。”p> 余下这几个月，既是对裴漪的历练，也是对三夫人的考验。p> 沈玉娇见他心中已有安排，也不再多说，再看那几箱子长房的账，心下暗叹，她早知长房富庶，没想到家底竟这样丰厚。p> 看来接下来要花上不少功夫将这些厘清一遍了。p> “你不必着急。”裴瑕道：“身体为重，莫要累着自己。若觉精力不济，我闲暇时也会帮你一二。”p> 沈玉娇轻摇了下头：“那倒不用。这些后宅庶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，我慢慢来，应当没什么问题。”p> 听到她说“分内之事”，裴瑕眉眼稍舒：“嗯，我知玉娘聪慧，定能做好。”p> 这话中肯定叫沈玉娇怔了下，再看男人深深看来的目光，不知为何，蓦得有些耳热。p>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已……p>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，自己莫名其妙羞个什么劲儿。p> 沈玉娇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，视线却匆匆避开，落在桌案上那堆书信，岔开话题：“这些是？”p> 裴瑕瞥过她莹白薄透的耳尖，眸色微深，举杯又浅啜一口茶水，才缓声道：“是你离府这几月，岭南来的家书，还有……我从淮南给你寄的书信。”p> 这些书信都被王氏叩下，昨日与对牌钥匙、主母印信一同送了过来。p> 只昨夜他饮酒微醺，想到她也睡下了，便没有带回。p> 沈玉娇听到是家书，仿若看到世间至宝般，双眼都发亮，忙不迭拿起，刚要拆，又想起什么，朝裴瑕感激一笑：“有劳郎君还记着。”p> 裴瑕淡淡嗯了声，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来。p> 每封信封上都有记号，裴瑕静坐喝茶，余光却注意着她的举动。p> 见她从那堆信里挑出岭南家书拆开，不知为何，心间泛起一丝淡淡失落。p> 待意识到这点，他眉心轻拧，只觉这一丝失落实在是毫无道理。p> 她的父母亲人远在岭南，大半年没有音讯，她自当是更牵挂他们，此乃人之常情，何必介怀？p> 裴瑕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，清茶甘甜在口中弥漫，也压下胸口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。p> 半年之间，岭南一共来了三封书信，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皆载满了乡愁思念。p> 沈玉娇一口气读完，不觉已泪流满面。p> 一方柔软的巾帕递到面前，她晃过神，抬头对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静眸光：“落泪伤身。”p> “多
谢。”沈玉娇接过帕子，擦了擦脸上泪痕。p> 裴瑕看她：“为何落泪，可是有什么不妥？”p> 沈玉娇摇头：“没有，信中说一切皆安，还说瑾哥儿现在爬的很快，瑜姐儿也开始学字了。”p> 她笑着说，盈盈泪水又忍不住朦胧了眼眶，鼻音也有点重：“我只是……只是有些想他们。”p>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多，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，过的如何，隔着千山万水，只能凭着书信慰藉思念，想象着他们如今的生活……p>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书里，父亲、母亲、阿兄、阿嫂，几乎都在信尾都问了一句她为何久不回函，家中挂念，祈盼回信。这大半年没收到她的回信，他们肯定是急坏了。p> 见她长睫挂着的晶莹泪珠，微垂的眼尾也泛红，裴瑕知她是真的难过了。p> 心下忽的一软。p> 再次回神，他已伸出手，修长指尖落在她的眼角，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的泪。p> “别哭了。”p> 他嗓音透着一丝不自觉的哑，擦了那两滴泪，却并未收回手，而是捧住她半张莹白的侧脸。p> 见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，他喉头微滚，沉声道：“待回到长安，我便着手调查岳父之事，定尽力让他们早日归来，与你一家团聚。”p> 沈玉娇感受到颊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，再看男人深邃认真的眸光，眼睫轻颤了两下。p> 须臾，她垂下眼，嗓音也放得轻柔：“那多谢郎君了。”p> 长长眼睫随着她低头的动作，若有似无地蹭过指侧，痒痒的，无端勾出一丝绮念。p> 意识到脑中乍起的不合时宜的念头，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暗色。p> “你我夫妻，不必客气。”p> 他收回手，站起身来：“你慢慢看，我去催下晚膳。”-p> 千里之外，宁州城。p> 日头渐落，橘红色夕阳笼罩着波涛起伏的辽阔大海，也笼罩着城外驻扎的海防大营。p> 正值晚饭时间，炊事营那排砖房里炊烟袅袅，掩不住的饭菜香气四处飘散，直钻到每个士兵里的鼻子里，勾得肚里馋虫翻滚，口水直咽个不停。p> “这次咱们营救及时，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两百来号人，还斩杀贼寇近百人，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。上头特地杀了两头牛，给咱们加菜呢！”p> “两头牛一百号人吃，也不知能分到几块肉。待会儿放饭时，我和那伙夫说些好话，也不知他能给我多打两块不？”p> “嘁，有的吃就不错了，还挑呢。”p> “难得有顿大肉吃，可不得多吃些？再说了，我今天可射中一个贼寇的眼睛呢！”
“是是是，你厉害……”那士兵附和着，刚想竖个拇指，一抬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高大男人，连忙推了推旁边的人：“快看快看，这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杀神！”p> “你是说那个一口气宰了十八个贼寇，刀刃都砍卷了，还追着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个？”p> “就是他！你听说他是杀了十八个？我咋听说他砍了二十一个？”p> “这我也不清楚，反正他杀得最多就是了！”p> 两人窃窃私语着，其他擦拭着兵甲与武器的士兵们也纷纷抬头，看着那浑身是血，一瘸一拐经过的年轻男人。p> 绯红的霞光笼遍他全身，叫他脸上、身上那分不清是谁的血液愈发红艳灿烂，听到旁人议论他，他看也不看一眼，只用胳膊夹着那沾满血污的甲盔，面无表情地走进营帐里。p> 士兵营帐是十六人的大通铺，左右各睡八人，每个床铺就一条枕头、一条垫子、一条被子，旁边摆着个竹编的小架子，上头放着木盆、巾帕、草编的鞋、还有一套换洗的军服——军营里的生活便是这般简单枯燥。p> 每日最热闹的时候，莫过于熄了灯烛，臭烘烘的汉子们往各自铺上一躺，便开始聊天说地、吹牛打屁、说些荤话过过嘴瘾，待到夜深时，十八个男人打起呼噜来，此消彼长，鼾声震天。p> 谢无陵拖着激战后疲惫沉重的躯体，走到他的铺位，将甲盔一丢，便如山陵倾倒般“轰”得一声躺倒。p> 累，真他娘的累。p> 今日是他来到宁州军的第二十六天。p> 也是这二十六天以来，第一次实打实与海盗们打了一场。p> 从第一天到达宁州军，他就开始盼着能上场杀敌，可天气越发冷了，又将至年关，海盗们也极少出来活动。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海面上风平浪静，便是偶尔有几个海盗跑出来作恶，也不用他动手，就被巡逻的兵将逮住了——p> 谢无陵知道他这种天天盼着能“打仗杀敌”的念头不好，毕竟谁不喜欢太平安稳呢。p> 但他来宁州军就是冲着杀敌建功来的，要是天天耗在军营里练兵、和那些兵汉吹牛打屁，那他抛家舍孩子的跑到这来，岂非浪费时间？p> 不过这盼着打仗的念头，他也老老实实憋在心里，要说出来，肯定得被人揍。p>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，他心里清楚。p> 就在他想着，若是待上三个月还没有海盗打，他干脆跑去燕州参军时，“海霸王”陈亮的副手王火丁带着一百多个海盗包围了三艘商船——p> 谢无陵当即就求到了射声校尉樊宇平面前，无论如何都算他一个。p> 樊宇平见他“建功心切”，又看在常六爷的份上，便派了四营的兵将出去打这伙海盗。p> 这并非谢无陵第一次杀人。p> 但却是第一次，亲手杀了这么多人。p> 弩机的射箭穿透第一个海盗的喉咙时，谢无陵还有些恍惚，他杀人了。p> 十六岁那回杀人，更多是自保，那七个赌场打手围着他，踢他、揍他，骂他是婊子养的贱种，还脱了裤子要朝他尿——p> 狗急了都跳墙，何况那群混账那般羞辱他，他当时便想着，左右都是个死，倒不如豁出这条命，拉一个不亏，拉两个算赚到。p> 他抓起一条板凳就朝他们砸了过去。p> 板凳碎了，有拳头。拳头流血了，骨头碎了，也照样砸……p> 最后那七个人里，死了两个，他还活着，满嘴是血地朝剩下五个呲牙笑。p> 他赚了啊，一赚二，命还在。p> 那五个孬种见鬼一般，吓跑了。p> 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打他、骂他、辱他。p> 在战场上杀人，与拿回杀人又是截然两种感觉。p> 因那海盗就在船上，没有激他、也没有辱他，好似与他无冤无仇的，是以拨动弩机，看到那海盗死不瞑目地倒下时，他恍惚了好一阵。p> 一条人命，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。p> 不过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，他看到他同营的一个叫二牛的，被海盗两刀捅破了肚子，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。p> 二牛只与他在打饭的时候聊过一回，二牛问：“你长得这么俊，个子又这么高？去码头卖力气都不愁没钱赚，咋跑到我们这来了？”p> 他说：“我答应我媳妇，得出人头地，当个将军回去。你呢？为何参军。”p> 二牛道：“我是宁州的渔民，陈亮手下的人杀了我爹娘、奸了我媳妇和妹妹，我要宰了这群孙子，给我家里报仇。”p> 他记不清那时他接了句什么话，反正伙夫催促他们：“走开走开，下一个！”p> 再次见到二牛，二牛就开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。p> 谢无陵忽然想起从前沈玉娇教给他的一首诗，里头有一句好像是“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”。p> 同袍同袍，他与二牛也是同袍。p> 于是他的弩机，瞄准了第二个海盗的喉咙，毫不犹豫射了出去。p> 他杀的不是人。p> 谢无陵告诉自己，是畜生。p> 既是畜生，那便好办了，如杀鸡宰猪般。p> 杀了第二个、第三个、第四个……p> 到后来弩机的箭用光了，他拔出刀，冲了上去。p> 没什么章法，全凭多年打架的经验，以及浑身上下越杀越沸腾的热血。p> 杀一个记一小功，杀十个能升一级。p> 他杀红了眼，不知疲惫般，哪怕腿上挨了一刀，仍想抓住那个王火丁——p> 擒贼先擒王，杀了这个王火丁，肯定是大功一件！p> 可惜被营长拦住了，一把抓住他，劈头盖脸地骂：“穷寇莫追，你不要命了啊！”p> “你不要命了啊！”p> 又一声洪亮的怒斥在面前响起，连带着床板也震动。p> 谢无陵一怔，朝床边看去，便见校尉樊永平叉着腰，黑着脸瞪他：“还傻愣着做什么？滚起来，霍帅要见你！”p> 作者有话要说p> 感谢在2024-02-1218:01:37~2024-02-1318:12: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p>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：爱狗血爱自由、承葳1个；p>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：秋秋你莫愁呀50瓶；溟主20瓶；凉风习习12瓶；不食、荷谪、阿奕10瓶；564060097瓶；yiwl5瓶；一口糖3瓶；如是2瓶；即墨瑶、通往考研之路的小法师、lucyh、fldiqi1瓶；p>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，我会继续努力的！p> 【45】/晋江文学城首发p> 当天夜里,沈玉娇便知晓了裴彤被送去庄子的事。p> 这消息是白蘋与她说的，她是家生子，耳目灵通,只她并不知内情，与沈玉娇咬耳朵时,还是照着二房放出是前两日外出，沾了脏东西，回三娘子命格冲煞，为着不妨克家中尊长,要送得远远地避一避。”p> 沈玉娇闻言,未置一词。p> 她知道，这次裴彤送出去，便再回不来了。p> 到了庄子上,她的吃食里会掺入慢性毒药，初时不会出现明显症状，只叫人昏沉疲累、四肢乏力,中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木讷迟钝、痴痴傻傻，待到主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,加重剂量,一条命就消无声息地“病逝”了……p> 想到那个总是
一袭红色石榴裙、嘴甜心狠的年轻娘子,沈玉娇胸口一阵沉闷。p>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，可她实在不懂，她与裴彤远日无怨近日无仇,那人如何就这般恨自己？p> “不过她送出去了也好,府中婢子们都暗暗高兴呢。”白蘋低声道：“族里那么多娘子,就属她最刁蛮了。”p> 沈玉娇晃过神，听白蘋这话里意思，问了句：“她…很不得人心么？”p> “娘子您有所不知，三娘子从小就蛮横得厉害。因着她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，二老爷和二夫人可宠着她，几乎是无有不应……”p> 白蘋边帮沈玉娇揉腿，边絮絮说了许多裴彤过往的恶行，譬如和姊妹抢东西、故意往姊妹身上泼热茶，又譬打骂奴婢、逼着奴婢大冬天里跪雪地……p> 这些话白蘋从前未曾与沈玉娇说过，一主子坏话，万一被三娘子知晓，来找她麻烦就惨了。二来那时也没什么过节，平白无故提起这些旧事，倒显得她是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。p> 可现下不一样了，这次是主子主动问起，且那讨人厌的三娘子被送走了，再无法撒泼耍横，自己也不用再怕她。p> 沈玉娇听着白蘋说的一桩桩一件件，忽的想起那句“勿以善小而不为，勿以恶小而为之”。p> 这裴彤便是从小作小恶，父母非但没及时纠正，反而宠溺纵容，犹如积脓的毒疮，小恶渐渐酿成大恶，一旦脓破，毒及肺腑，害人害己……p>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，见识过更广袤开阔的天地，再听这些后宅阴私事，她只觉得乏味心烦。p> 看着窗外转暗的天色，她打断白蘋的话，轻声道：“你派个人去前头问问，郎君今夜过来用饭么？”p> 白蘋一怔，眉眼堆上喜色：“是，奴婢这就派人去。”p> 虽不知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发生了什么，但夫妻俩明显比从前更为亲近，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，心想娘子这趟也算是因祸得福了，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诞下，这嫡妻之位便彻底稳了。p> 竹澜院派去的人才出门，裴瑕便踏着沉沉暮色而来。p> 沈玉娇坐在窗边，见到那抹修长身影，缓步迈入轩阔庭院之中，他并未立刻进屋，单手负在背后，时不时回首，看着后头搬着樟木箱子的小厮们。p> 暗紫色的霞光笼着他身上那件苍青色鹤氅，连带着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几分世俗烟火气般。p>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颈间、两人聊了些体己话的缘故，沈玉娇愈发觉得，她这夫君不一样了。p> 这份不一样，她现在也说不上好或不好，只知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怪不适应。p> 思绪恍惚间，庭中人掀起眼帘，朝窗畔淡淡投来一眼。p> 沈玉娇眉心轻动，而后迎上他的目光，莞尔一笑。p> 裴瑕也似牵了下嘴角，朝屋里走来。p> 沈玉娇下意识去迎他，及至身前，刚要屈膝：“郎君……”p> 万福两个字未出口，胳膊便被男人稳稳托住，他动作利落翩然，带起一阵幽沉檀香气：“先前便与你说过，不必多礼。尤其你还怀着身子，行动多有不便。”p> 沈玉娇看着他稳稳托着的手掌，默了两息，道：“好，那日后我就不与你多礼了。”p> 她说着，慢慢直起身，裴瑕也收回手。p> 那几名小厮也已将那四个看着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进来，躬身垂首，恭敬退下。p> “这是？”沈玉娇疑惑。p> “账册和契书。”p> 裴瑕淡淡道，又从宽大袍袖里取出一沓信纸，搁在那黄花梨草龙牙板三弯腿桌几上，便脱了氅衣，自去一旁的银盆净手：“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近五年的账册，还有房契、地契、房中下人的身契……”p> 拿了方洁净帕子擦干双手，回身见到沈玉娇怔怔坐着的模样，他眉梢轻抬：“怎么这幅表情？”p> 沈玉娇晃神，看着他：“你把这些搬过来，不会是……要叫我管？”p> 裴瑕走过来：“你不想管？”p> 沈玉娇噎了下，倒不是不想管，只是没想过会叫她管——p> 管家算账这些，她在闺中都学过，从前母亲还放手让她管过府中半年的账，当做提前历练。只是后来家里出现变故，又是那种情况嫁进裴家。是以当初王氏并未将中馈交给她，她其实也能理解……p> “我今日将府中的账分开清点了一遍，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的私账，府中公账搁在书房，并未抬来。”p> 裴瑕和她隔着桌案相坐，婢子端上茶点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下，他端起瓷白茶杯，声线平稳：“母亲身体不适，照理说府中中馈该交由你来打理。但你不日便要随我一道去长安，也无暇顾及府中。是以我打算将对牌钥匙暂交于三房的五妹妹，三叔母以及母亲身边的高嬷嬷帮着她一起管家。”p> 轻刮了下杯壁茶沫，他浅啜一口，不紧不慢看向沈玉娇：“长房私账，你带去长安，到时有劳你与长安府中的庶务一并打理。”p> 沈玉娇怔了片刻，明白他这是要将长房的身家与财务大权都交于她手，
至于老宅里那些祖产——p> 裴老太爷临终前便已给三个儿子分配妥当了，长房既嫡又长，毫无疑问是继承大头，剩下的两房按照人丁，也算是公平均分。p> 如今公账上，实在也不剩多少，但蚊子再小也是肉，平日三房里的人要添置些什么，能走公账便走公账，实在走不了，才走自家房里的私账。p> 这主持中馈，听起来体面，真握在手里，费神又费力。p> 沈玉娇昨日听到王氏那么快交出对牌钥匙，还有些担心，这差事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。转念一想，裴瑕都答应带她去长安了，她应该也管不了。
没想到这人竟然将长房的私账都交给她，公账却交给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。p> 那位五妹妹，沈玉娇有些印象，清秀斯文不怎么爱说话，每回家宴或是聚会，裴漪就坐在角落里，有时目光对上了，她只露出个和气腼腆的浅笑，便很快低下头。p> 裴瑕突然提到这个不争不抢的妹妹，沈玉娇眼波一转，猜出几分：“你是打算让五妹妹嫁去王家？”p> “嗯。”裴瑕放下茶盏，神色温雅地回望她：“正好在明年出阁前，与长辈学着打理中馈，免得到时候嫁过去，两眼一抹黑。”p> 据他所知，三叔母给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实小官之家，想来也没怎么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务，正好趁着这回练手。他既答应要给王氏挑一位贤妇，总得尽力而为。p> 沈玉娇略作思忖，觉得他这样安排挺不错，反正有长房的高嬷嬷盯着，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错。p> 只是，“等明年开春，五妹妹出阁了，那对牌钥匙又交给谁呢？”p> 裴瑕眼帘轻垂，盯着茶盏中舒展的茶叶，淡声道：“到时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这掌家之责吧。”p> 余下这几个月，既是对裴漪的历练，也是对三夫人的考验。p> 沈玉娇见他心中已有安排，也不再多说，再看那几箱子长房的账，心下暗叹，她早知长房富庶，没想到家底竟这样丰厚。p> 看来接下来要花上不少功夫将这些厘清一遍了。p> “你不必着急。”裴瑕道：“身体为重，莫要累着自己。若觉精力不济，我闲暇时也会帮你一二。”p> 沈玉娇轻摇了下头：“那倒不用。这些后宅庶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，我慢慢来，应当没什么问题。”p> 听到她说“分内之事”，裴瑕眉眼稍舒：“嗯，我知玉娘聪慧，定能做好。”p> 这话中肯定叫沈玉娇怔了下，再看男人深深看来的目光，不知为何，蓦得有些耳热。p>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已……p>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，自己莫名其妙羞个什么劲儿。p> 沈玉娇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，视线却匆匆避开，落在桌案上那堆书信，岔开话题：“这些是？”p> 裴瑕瞥过她莹白薄透的耳尖，眸色微深，举杯又浅啜一口茶水，才缓声道：“是你离府这几月，岭南来的家书，还有……我从淮南给你寄的书信。”p> 这些书信都被王氏叩下，昨日与对牌钥匙、主母印信一同送了过来。p> 只昨夜他饮酒微醺，想到她也睡下了，便没有带回。p> 沈玉娇听到是家书，仿若看到世间至宝般，双眼都发亮，忙不迭拿起，刚要拆，又想起什么，朝裴瑕感激一笑：“有劳郎君还记着。”p> 裴瑕淡淡嗯了声，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来。p> 每封信封上都有记号，裴瑕静坐喝茶，余光却注意着她的举动。p> 见她从那堆信里挑出岭南家书拆开，不知为何，心间泛起一丝淡淡失落。p> 待意识到这点，他眉心轻拧，只觉这一丝失落实在是毫无道理。p> 她的父母亲人远在岭南，大半年没有音讯，她自当是更牵挂他们，此乃人之常情，何必介怀？p> 裴瑕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，清茶甘甜在口中弥漫，也压下胸口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。p> 半年之间，岭南一共来了三封书信，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皆载满了乡愁思念。p> 沈玉娇一口气读完，不觉已泪流满面。p> 一方柔软的巾帕递到面前，她晃过神，抬头对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静眸光：“落泪伤身。”p> “多谢。”沈玉娇接过帕子，擦了擦脸上泪痕。p> 裴瑕看她：“为何落泪，可是有什么不妥？”p> 沈玉娇摇头：“没有，信中说一切皆安，还说瑾哥儿现在爬的很快，瑜姐儿也开始学字了。”p> 她笑着说，盈盈泪水又忍不住朦胧了眼眶，鼻音也有点重：“我只是……只是有些想他们。”p>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多，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，过的如何，隔着千山万水，只能凭着书信慰藉思念，想象着他们如今的生活……p>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书里，父亲、母亲、阿兄、阿嫂，几乎都在信尾都问了一句她为何久不回函，家中挂念，祈盼回信。这大半年没收到她的回信，他们肯定是急坏了。p> 见她长睫挂
着的晶莹泪珠，微垂的眼尾也泛红，裴瑕知她是真的难过了。p> 心下忽的一软。p> 再次回神，他已伸出手，修长指尖落在她的眼角，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的泪。p> “别哭了。”p> 他嗓音透着一丝不自觉的哑，擦了那两滴泪，却并未收回手，而是捧住她半张莹白的侧脸。p> 见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，他喉头微滚，沉声道：“待回到长安，我便着手调查岳父之事，定尽力让他们早日归来，与你一家团聚。”p> 沈玉娇感受到颊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，再看男人深邃认真的眸光，眼睫轻颤了两下。p> 须臾，她垂下眼，嗓音也放得轻柔：“那多谢郎君了。”p> 长长眼睫随着她低头的动作，若有似无地蹭过指侧，痒痒的，无端勾出一丝绮念。p> 意识到脑中乍起的不合时宜的念头，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暗色。p> “你我夫妻，不必客气。”p> 他收回手，站起身来：“你慢慢看，我去催下晚膳。”-p> 千里之外，宁州城。p> 日头渐落，橘红色夕阳笼罩着波涛起伏的辽阔大海，也笼罩着城外驻扎的海防大营。p> 正值晚饭时间，炊事营那排砖房里炊烟袅袅，掩不住的饭菜香气四处飘散，直钻到每个士兵里的鼻子里，勾得肚里馋虫翻滚，口水直咽个不停。p> “这次咱们营救及时，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两百来号人，还斩杀贼寇近百人，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。上头特地杀了两头牛，给咱们加菜呢！”p> “两头牛一百号人吃，也不知能分到几块肉。待会儿放饭时，我和那伙夫说些好话，也不知他能给我多打两块不？”p> “嘁，有的吃就不错了，还挑呢。”p> “难得有顿大肉吃，可不得多吃些？再说了，我今天可射中一个贼寇的眼睛呢！”p> “是是是，你厉害……”那士兵附和着，刚想竖个拇指，一抬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高大男人，连忙推了推旁边的人：“快看快看，这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杀神！”p> “你是说那个一口气宰了十八个贼寇，刀刃都砍卷了，还追着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个？”p> “就是他！你听说他是杀了十八个？我咋听说他砍了二十一个？”p> “这我也不清楚，反正他杀得最多就是了！”p> 两人窃窃私语着，其他擦拭着兵甲与武器的士兵们也纷纷抬头，看着那浑身是血，一瘸一拐经过的年轻男人。p> 绯红的霞光笼遍他全身，叫他脸上、身上那分不清是谁的血液愈发红艳灿烂，听到旁人议论他，他看也不看一眼，只用胳膊夹着那沾满血污的甲盔，面无表情地走进营帐里。p> 士兵营帐是十六人的大通铺，左右各睡八人，每个床铺就一条枕头、一条垫子、一条被子，旁边摆着个竹编的小架子，上头放着木盆、巾帕、草编的鞋、还有一套换洗的军服——军营里的生活便是这般简单枯燥。p> 每日最热闹的时候，莫过于熄了灯烛，臭烘烘的汉子们往各自铺上一躺，便开始聊天说地、吹牛打屁、说些荤话过过嘴瘾，待到夜深时，十八个男人打起呼噜来，此消彼长，鼾声震天。p> 谢无陵拖着激战后疲惫沉重的躯体，走到他的铺位，将甲盔一丢，便如山陵倾倒般“轰”得一声躺倒。p> 累，真他娘的累。p> 今日是他来到宁州军的第二十六天。p> 也是这二十六天以来，第一次实打实与海盗们打了一场。p> 从第一天到达宁州军，他就开始盼着能上场杀敌，可天气越发冷了，又将至年关，海盗们也极少出来活动。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海面上风平浪静，便是偶尔有几个海盗跑出来作恶，也不用他动手，就被巡逻的兵将逮住了——p> 谢无陵知道他这种天天盼着能“打仗杀敌”的念头不好，毕竟谁不喜欢太平安稳呢。p> 但他来宁州军就是冲着杀敌建功来的，要是天天耗在军营里练兵、和那些兵汉吹牛打屁，那他抛家舍孩子的跑到这来，岂非浪费时间？p> 不过这盼着打仗的念头，他也老老实实憋在心里，要说出来，肯定得被人揍。p>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，他心里清楚。p> 就在他想着，若是待上三个月还没有海盗打，他干脆跑去燕州参军时，“海霸王”陈亮的副手王火丁带着一百多个海盗包围了三艘商船——p> 谢无陵当即就求到了射声校尉樊宇平面前，无论如何都算他一个。p> 樊宇平见他“建功心切”，又看在常六爷的份上，便派了四营的兵将出去打这伙海盗。p> 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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